小說王耽美小說網

第23章 前因

關燈
萃秀宮,到了五更之時, 燈火還未歇, 窗外蒙昧昏昏, 被裏頭燭火一照顯得漆黑無比,侍女腳步未歇, 將還在困倦半醒,讀著蕭弋舟昨夜托人從城中驛舍送來的尺素書的公主搖醒。

如果不是足夠了解那人, 嬴妲也看不出, 這不是蕭弋舟手筆, 一定是經過旁人潤色的,但字句懇切柔情, 嬴妲看了許久許久, 久到不願意入睡, 想著明日他要來向自己求婚, 心如鹿撞,睡不著。

侍女將她推醒, 嬴妲問了時辰, 侍女回話, 她才知已經雞鳴了,窗外雞人報曉, 嬴妲便起身來, 膝上薄毯從腿間滑落, 嬴妲慢慢地伸了懶腰往門外走去。

大皇兄說, 那個待在驛館坐立不安的人, 早就等不及了,恨不能連坑帶拐將她揣著抱回西綏去。她羞赧不安,決意大早找大皇兄說說話,下棋解悶。

贏頡對棋道頗有鉆研,嬴妲下不過他,輸了好幾子,耍賴起來,“皇兄你不能讓我幾子麽?”

贏頡拈著黑子,溫潤而笑:“等日後你成婚了,讓你夫君替你翻盤。”

嬴妲都還沒準備好,怎麽想想已經到了及笄年華,喜歡的男人恰好也鐘情她,門當戶對,他就要入宮求婚了,她臉一陣熱,心思哪還在棋局裏。

這一場贏頡開局,落子之後,凝視著皇妹籠罩在薄紅杏花光暈裏的身影,肌白唇紅,嬌憨嫵媚,忍不住笑話道:“慕名而來的,可不止蕭泊一個。”

嬴妲也落子,鏗鏗一聲,她低聲道:“可我喜愛他一個。等會我便同父皇說,以後,我要嫁到西綏去。”

贏頡修長的五指頓住,他溫柔地說道:“這恐怕不行。”

“為何不行?”

她和蕭弋舟之間的緣分,還是大皇兄搓線成結,嬴妲對皇兄素來信任無比,比父皇還要信任。

贏頡說著這樣否定的話,嗓音也格外清潤謙和:“父皇要的是一個能羈留平昌的權貴之子,至於他是來自西綏、東郡、澤南,本不重要。蕭家幾代封疆大吏,是父皇最為看重的貴族,但,蕭弋舟他若想娶你,便只能留在平昌。”

嬴妲咬住了唇。

從沒有人與她說這個,不知不覺,她扔了棋子,手緊扣住石桌,如臨深淵。

“皇妹還不明白麽,父皇要的不是駙馬,是質子。”

“蕭弋舟娶你,便必須甘願為質。時局動蕩,忽羅山陳湛落草揭竿而起,勢如風雷,天下雲集影從,父皇需要拉攏外援,防禦內患。”

嬴妲猛然站起,“皇兄,你從前為何不對我說。”

她忘了她父親是怎樣一個人了。

她把一切想得太美好了,便忘了,他父皇曾經利用長姊和親,將長姊送嫁北漠,換得北境三年太平。三年之後,蕭弋舟出征抵禦外辱,夷狄退兵,長姊已成紅顏枯骨,無處尋覓……

贏頡面露慚色:“我本想,皇妹既心儀於他,他來求婚,你自然欣然。此事,便不提也罷。”

嬴妲楞住,一時訥訥。

她從石墩後走出來,疾步往未央宮去,贏頡忙上前追了幾步,要將嬴妲拽住,“皇妹,來不及了,這時辰蕭弋舟已然入宮!”

嬴妲扭頭充耳不聞,在贏頡雙臂搭上來將他推開,“皇兄為我想,妹妹感激於心,但誰來為蕭弋舟想,他不能留在平昌!”

他是少年天才,蒼鷹之性,倘若要折他羽翼,換他長留平昌與自己廝守,這婚姻不要也罷。

嬴妲走著走著跑了起來,她不顧宮人阻攔沖入木蘭殿,她父皇正在與寵妃嬉樂,將妖嬈的腰肢曼扭的寵妃抱於腿上狎玩,嬴妲沖進來時,皇帝老臉一紅,當著女兒無論如何也做不出這事來,面紅叱道:“問誰學的規矩!你父皇寢宮你也闖得!”

“這裏何曾是寢宮。”

嬴妲不服。

皇帝老眼昏花朝外瞅幾眼,懷裏寵妃忙將薄衫攏上,朝皇帝告了退。

皇帝於是咳嗽聲,正襟危坐,“求親者都來了?對朕說看中了誰。你大皇兄說你對蕭家小子甚為中意,朕觀之,雖然氣性高了些,但不失為正人君子,西綏世子,與你也配得。”

嬴妲覺得“正人君子”四字從父親嘴裏出來,猶如一種褻瀆。

皇帝瞥眼她,又道:“待婚後,他留在平昌陪你,你只管纏著你夫君,不可再擾你大皇兄和太子用功。”

果真如此。

嬴妲只覺得一桶冷水從頭澆到腳,徹骨地發涼。

“誰說,我要他留平昌做我駙馬?”

皇帝皺眉,因龍袍不整不便起身,方才寵妃情動溫柔將他腰帶扯壞了,皇帝只敢借案幾稍擋住底下光景,但聞言已經動了火氣。

“不留平昌,難道要你嫁過去西綏,此事萬不容得!”

皇帝停頓了少頃,又改口柔和說道:“五兒,父皇將你長姊嫁入北漠,致她橫死,屍骨無從收殮,是為平生最大憾事,教你父皇愧悔至今。如今膝下只有你一個女兒,你再不能遠嫁了!你想想父皇一人,老來無女侍奉,萬裏迢迢見不得你面,你竟忍心麽。”

“我——”嬴妲蹙眉,“也不嫁西綏。”

皇帝這回真楞了。

嬴妲廣袖下藏著的雙手,遽然攥緊,捏得骨頭生疼,連心劇痛。

“我最是不喜那蕭弋舟,狂傲自大,剛愎自負,我厭煩這種男人,父皇莫要為女兒費心思,今日我便回絕了他,讓他趕早滾回老家去,我沅陵他惦記不起。”

嬴妲說完便不再多待一時一刻,轉身風一陣沖出木蘭殿,侍女握著披風鬥篷跟上,嬴妲信手一抓,“世子入宮了沒有?”

侍女道:“早到了!隨十二個貴族男子,正候在正和宮外呢。”

嬴妲腳下忽然踉蹌了一步,險些被臺階絆倒,侍女從後托住她的身體,但覺公主身體僵硬如冰。

“公主。”

“來不及了……”

她似笑似哭,雙掌合起掩面失聲。

侍女怯怯說道:“公主,時辰不早了,您還是隨奴婢去換裳吧。”

嬴妲渾渾噩噩地隨著侍女去了,更衣梳洗,被推到正和宮外,十三個年輕勳貴,均眼前一亮,氣為之奪,如恍見神女,欲頂禮膜拜,唯獨蕭弋舟,朝她露出笑容,嬴妲視而不見,走了下去。

他們跪倒在公主腳下,送上他們天價購得的稀世奇珍。

嬴妲一個個看過去,也一個個拒絕,看著他們英俊年輕的臉上露出失望、困頓和迷茫的神情,嬴妲心裏並不歡愉,她走到了蕭弋舟面前。

他送的是一條絲絹。

是她送的。

她偷跑到演武場,送給他擦汗的,當時她踮起腳尖,用懷揣的手絹將他額頭上的汗珠擦拭去,倆人隔得太近太近,幾乎能嗅到彼此的呼吸,濃烈發酵,如醇酒般醉人,那是倆人最親昵的接觸,那以後,便幾乎已明了彼此心意。

他說想娶她,嬴妲沒有拒絕。因為默認。

當蕭弋舟將絲絹取出之時,身旁貴族子弟,連同被拒絕的人,都面露譏誚之意,看戲似的等候。

嬴妲深深吸氣,手絹也不是當初之物,她送的素帕,其上染著朵朵牡丹,風韻百態,如春睡美人,嬌臥於綠葉之間。

“你送我,這個?”

蕭弋舟看了眼掌中之物,比起他人的確實稍顯寒酸,他隨父親入城為皇帝賀壽,自己卻不曾料到會對小公主著魔,遂微赧一笑,“嗯。”

天下誰人不知蕭弋舟天生是個結巴,話都說不清楚幾句,也呈不出上乘禮物,就這,還妄圖娶回金枝玉葉,癡人說笑話不過如是了。

遠遠地,嬴妲望見正和宮外父親的鑾駕,心一橫,將蕭弋舟手裏的手絹打掉了,“太寒酸,世子心意不誠,我不愛。”

她越過蕭弋舟走了過去。

他楞住了,等她走到最後一人面前時,蕭弋舟將地上的絲絹撿起來,磕磕絆絆地朝她乞求:“下臣對公主系出真心!”

伴隨著他結巴的、喑啞的嗓音響起,傳來的是周遭一陣哄然大笑,捧腹之語。

他猶若不聞,只一心要將東西塞給她。

父皇的鑾駕越來越近,停了下來,皇帝著玄色帝王兗服,龍威燕頷,若有所思打量著他們。

嬴妲再度將東西打落,踩在了腳底,蕭弋舟也再度楞住。

“演武場外……”

怕再成旁人笑話,他話說得極慢,力圖講清楚。

嬴妲淡掃春山之眉緊蹙起來,“演武場外什麽,蕭世子忘了本宮身份,本宮要對誰彎腰施舍,是只看臉的。”她微微俯下身,將蕭弋舟的肩膀一按,他楞著,呆滯地望著她,嬴妲翹了嘴唇說道,“世子生得不錯,可惜,口呆舌笨,不會哄得人開懷,又是蠻人出身,還想我嫁到西綏麽?”

身旁傳來隱隱的譏笑蕭弋舟癩蛤蟆妄圖吃天鵝肉的聲音。

她側目看了那人一眼,對呆滯不動的蕭弋舟柔軟微笑:“可不是麽。”

他轟然色變,跽坐的身軀忽然垮了下去。

“公主!”

此時蕭侯終於按捺不住,起身質問。

皇帝走過來,朝蕭侯勸道:“沅陵她不喜,實在沒法,蕭君莫怒。”

他父皇又倨傲地朝蕭侯賠了許多教人聽著愈發不適的小心。

嬴妲側身,雙目餘光望著蕭弋舟,他低著頭,一眨不眨地看著被踩得蒙上灰塵的手絹,目眥通紅欲裂。

她想把那話收回去,想死死地咽回肚裏,想抽自己耳光。

她戲耍了蕭弋舟。

她欺騙他,辜負他,玩弄他,她配不上他。

做不成駙馬的蕭弋舟,便隨著蕭侯他們走了,幾乎是在求婚第二日,便倉促打點離開了平昌,賠盡西綏顏面,所有人都在譏笑他們。

她父皇見她郁郁寡歡,安慰她,“不必傷懷,我看那蕭旌傲得很,他兒子又是個結巴,不配朕的沅陵,走了甚好,你看中誰,朕再為你擇良婿。”

嬴妲問:“是否不論是誰,父皇都會讓他留下來做我的駙馬?”

皇帝被問住,呆住少頃,道:“這個自然。”

嬴妲不說話了。

她再也不想著嫁人。

若能老於宮中,便算是她的幸事。

後來大皇兄也向她賠了無數禮,“皇妹,是我說得太晚了。”

倘若早點告知嬴妲,或許事情不會到不可收拾的地步。

嬴妲淒然搖頭說道:“如此也好。”她把軒窗支開,朝東望著一樹一樹雪白槐花,“讓蕭弋舟馳騁的地方,會永遠屬於他。我想,即便他心甘情願留下來,過不消幾年,國家內憂外患激化,婚姻成了腳鐐,遲早也是要破裂的,說不準那時他更恨我呢。”

“皇兄再為你物色——”

“不必了。”

贏頡道:“咱們大卞萬裏江山,挑不出一個比蕭弋舟更好的男人?”

“自然是有的,”嬴妲凝視著皇兄的眼睛,“但那都不是我要的。”

以後誰都不必再費心。

“夜瑯……”

他才說了兩字,嬴妲已經走出了萃秀宮,往花園裏逗狗去了。

沅陵公主有國色天香之名,及笄之後,求婚者之盛,多於宮檐之瓦礫。

但從及笄那年之後,年覆一年,人越加少,從今後不覆提及盛名。

都說沅陵公主眼高於頂,敢自取其辱的,便越來越少了。

嬴妲慢慢扭過頭,往燈火熠熠裏蕭弋舟的眼睛裏望進去,默默地,又羞得滿臉彤霞。

房間裏悄然無聲,窗外甚至隱隱約約傳來花瓣叩擊門扉之音,或許是聽錯了,嬴妲不知道,但胸腔裏的跳動,正急急地讓人發悶。

她難受不安,扭動了一下。

蕭弋舟的俊臉隱沒在黑暗之中,紗幔下,影影綽綽勾勒著棉被起伏。

他動了,嬴妲愈發緊張忐忑之時,身體落入了炙熱的懷抱,緊得讓她幾乎喘不過氣,嬴妲悶悶哼了一聲,蕭弋舟將雙臂仍在收緊。

半晌之後,他將臉貼在她的耳後柔軟的肌膚上,滾燙灼熱的呼吸侵襲而來。

仿佛只有這樣,才能確認如今的真實,她是臣服於己的,絕不會再高高在上對他甩臉色,對他吐出難堪之言。

“你還會娶我麽?”

她的小手緊緊抓著蕭弋舟肩上那層不料,盈潤尖細的指甲,幾乎要劃爛他的皮膚。

她唯唯諾諾的嗓音,軟綿綿的,仿佛懷裏蜷著一只羊羔。

蕭弋舟驀然失笑,嗓音喑啞,“乖一些,或許……”

本站無廣告,永久域名(danmei.twking.cc)